在我十六岁的时候,妈妈告诉过我,她大学念的系里有「七匹狼」。
这些狼平常看起来是学识渊博、摇头晃脑的文学教授,但私底下却是柔着硬着把脏脏的爪子伸向女学生。人人互相提醒,千万不要相信「老师」表面上的样子,不要因为老师学识比你深厚一些,就以为大腿可以被摸,底裤可以被脱。
那不是爱,那是狼。
可惜一届又一届的女学生,洗白了记忆般的十八岁,像是固定重生点上头的低等初心者,轻易的被这些守株待兔又老又馋的低级BOSS吃掉。
那麽多的女学生,那麽多的初心者。阵亡後强化的初心者日後仔细回想,那根本不是什麽多厉害的王,只怪自己是个身上只有三洞商店短剑的低等勇者。
也有些初心者永远无法离开那张地图,她们在梦里一再重复在重生点被吃掉的噩梦,假装自己没有事,假装自己本来就想被吃掉的,在轰隆的音效中,不断做着这场噩梦,永远卡关。
然後中离。
人生真是场粪Game。
妈妈的话我一直谨记在心,这是她对我最好的言教。不要崇拜看起来厉害的人,不要做个「不自爱」的初心者。另一种意义上而言,如果我成了不自爱的初心者,阵亡在第一张地图,她也不会同情我,只会看不起我。我是这麽想的。
这是我们女人的小秘密。想要打比自己强十倍的怪,最後被吃了还掉装,是因为你笨,你完蛋了,你只能被捡垃圾的回收。我没有打过这样的怪,甚至,我讨厌任何摆出老师跟前辈姿态的男人,认为他们的存在多多少少是种挑衅。但心里深处,我依然做着可能被BOSS吃掉的噩梦。因为我看见过其他人在重生点被吃掉,我心生恐惧,我跟她们,相去并不甚远。
如此靠近。如此恐怖。
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没有房思琪,没有初恋,更没有乐园。一开始我读到的是让人不适的访谈标题:「那些插进去的,不会被拔出来」、「成为一个新人」。抱着好奇的心情去看了「小说」,却痛苦的发现那不是小说。那是一团重复了九年的噩梦,换了身分、换了名字、换了年纪、换了角度、换了立场,把同一个不堪的现实,用各种方式重组呈现出来。
有一个女孩在只有十六岁的时候,内心倾慕一位补习班国文老师,老师利用她的倾慕,把阳具插入她的身体孔穴里。她以为这是初恋,但其实不是,这只是「初干」。这个女孩日渐长大,她发现爱不是这样的。爱不是利用成熟大人对青少年的权威,把阳具插入对方身体里。爱不是明明就有妻有子,还一届一届的把阳具插入别的小女孩的身体里。这当然不是爱,但为什麽长得这麽像是爱?这不是爱的东西,混乱了这个女孩日後一切关於爱与性的期许:「《左传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楚辞》,其实不用写那麽多,人间与生命的真相或内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彻底描述:花了几年知道这叫奸。」
她不是受害者,她不想是受害者,她对於自己的存在太过骄傲不可能是受害者。但这件事情却是极度张爱玲式的失败,关於一个还不真的认识世界的小女孩,以最丑恶的方式认知到自己不是爱情故事女主角。只能道歉,这麽淫贱的小女孩。就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,这麽失败的小女孩。
这不是一本可以拿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,但它确实吸引了我的目光,作者无济於事的冰雪聪明,用花体字精心写下的耻辱,挥之不去的痛感──这是我们女人的共同故事。我们一届一届一代一代奔相走告,要避免失了自己身价,要避免糊里糊涂的被男人上了,却无人揭发这种逼得我们不得不相互耳提面命,惴惴不安的结构丑恶。
恶的并非那些无聊庸俗的低等BOSS,恶的是无人提供装备给初心者,却放了BOSS在重生点。这些事情她都知道,她不是傻瓜,她的问题不是傻,而是反覆跳针的羞耻与恨,这种黏稠的恨意里面充斥了对於原本天真的自己深刻的爱惜,从这些恨里,我可以感觉到她想活下去的呐喊,在那些自我毁灭跟自我怜爱的剖析里,我感觉到她还想活。但是太难。
这个丑恶胜过美丽太多太多的世界,要活下去太难。
作者离世的消息传出後,痛苦跟矛盾的感觉充斥了我的脑海。我知道她已经很努力过了,我知道透过这本书,很多很多人已经看见了她的痛。但我并不希望这是她最後的作品,因为她不应该停在第一张地图。我内心苛责她不够努力活下去,但又悲伤她代表的从不只是她自己。还有多少人,在哪些角落,默默的因为自己不够强大足以抵挡这个世界而流泪,我希望她们都知道自己并不孤独。
我一直想起自己带过的一个家教国文学生,我从她十四看她长大到十七岁。我回忆起她十六岁的时候,总是懒洋洋的来应门,毫无防备的样子。她个子很高,大约一米七,可爱又苗条,聪明懂事。但直到十六岁时,她还会在我面前坐到妈妈的大腿上撒娇,看起来就像是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是成犬体型的大型犬,跳到主人腿上似的。只要想到这件事情有一丁点可能发生在我认识的这个女孩身上,我就觉得全身发冷,而且想吐。
要操纵这个年纪的孩子太容易了,她们这麽努力想要得到大人的认同。
因为有我,她不必接触其他国文家教,所以我成功保护了她直到成年吗?我能这样想吗?
还是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?人生不该是这样一场烂游戏?我阅读更多网路上的评论,陷入更深的哀伤。他们真的不懂,他们认为这不过是感情纠纷。他们不知道亲手写下臭不可闻的耻辱记忆,一再把玩,为它包上粉红缎带可爱蕾丝,是出於多麽辗转反侧的痛苦。
但是还是活着啊。但是还是活着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