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昨晚到今天,石家庄竟然下起江南才有的绵绵小雨来,秋气四起,雨声淅淅,让我想起古人“听雨”的一首词。记不全,只记得最后一句,正在脑中搜索,有居士蓦然将这首词全文以短信发来,词云:
“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,断雁叫西风。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,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。”
——这作者以“听雨”描述了人生的几种不同况味,按叶嘉莹的理论来说,极具感发的力量。中国古代的诗人对人生在无尽时空中的孤独、茫然极敏锐,他们以感性、具象的语言表达了人生无常的特质,所以多忧悲之辞。
这位作者似乎暮年出了家,但仍然难舍前尘影事,在僧寮里,透过雨声回味人生的悲欢离合,彻夜难眠。(说“鬓已星星”,可能还是在家人,只是来寺院挂单)少年孟浪,中年为生计漂泊湖海,晚年栖影佛寺,却仍然没有找到出路,未免让有些读者心着里慌。
但是我们读宋代法常禅师的辞世词,终于领略到转过身来后的另一种境界:
“此事楞严常露布,梅花雪月交光处。”
佛陀在《楞严经》中反复表露我人真心之所在,在鲜活生命之每一个根尘交光处,从来不缺少什么,只是我们一向认贼作父,在种种分别的幻象中流浪。
“一笑寥寥空万古。”
蓦然回首,体证生命真实的当下,前尘往事、生死轮回之烟雨迷雾顿时脱落,千斤担子放下。这一“笑”在有的禅师是透彻骨髓的会心的一笑,在有的禅师则是情不自禁的“哈哈大笑”。
百丈禅师会下一僧,一日出坡在田间劳动,闻吃饭的鼓声,大悟。哈哈大笑,掉头回寺。下来百丈问笑之所以,答曰:适来闻鼓声,肚饥。百丈赞叹曰:俊哉,此是观音入理之门。
宋代有一禅师(忘其名),行路跌倒摔跤,大悟。哈哈大笑作偈曰:这一跤,这一跤,万两黄金亦合消……
“风瓯语,迥然银汉横天宇。”
大笑之后“空万古”,并非生活在虚无中,相反,山还是山,水还是水,依然是旧时人,只是更亲切。为什么?无间隔故。宋周敦颐从佛印禅师学禅,久久不悟,一日在室内,心中迷闷,遂打开窗子,恰值孟春,园中嫩草初绿,大悟,不禁脱口而出:“恰似自家意思一般。”
风瓯,檐下的风铃。此时听来,是那么亲切,而心地的景象呢,又象无垠的天宇,象灿烂的河汉,广大,光明,奇妙,重重无尽。在这里,眼前之“一”与无穷之“一切”统一了,心与物统一了,刹那与永恒统一了,感性与理性统一了。……
“蝶梦南华方栩栩,珽珽谁跨丰干虎。"
庄周梦蝶,有感人生如梦兴问:是我梦中成了蝴蝶呢,还是蝴蝶现在正处梦中现为我呢?
他又说:至人无梦。有人于是论定圣贤睡眠无梦。关于此一问题,宋代宗杲禅师有专文论述,见《大慧宗杲书牍》。大意是说,问题不在圣人做不做梦,在于他们生活在寤梦一如的境界。在梦中不执以为真,在醒里也不执以为真。那什么是真呢?亦幻亦真,亦真亦幻。无非是真,无非是这幻。这时候眼里的一切是那样的鲜活真实(栩栩如生)生活是梦,亦是艺术,是道场,亦是游戏场。唐代丰干禅师常骑一老虎来去。珽珽,描述骑在虎背上轻盈自在的样子。这时,老虎也被伏降了,成了朋友,万物皆备于我,“白云与我最相知。”“举手攀南斗,回身倚北辰,出头天外问,谁似我般人。”
“而今忘却来时路,江山暮,天涯目送飞鸿去。”
无始以来颠倒轮回的路现在断了,此生无悔,这一期生命的下课铃响了,宛如暮色将近。当远客他乡的诗人们在断雁淒清的叫声中怅问“日暮乡关何处去,烟波江上使人愁”的时候,禅者如自由的飞鸿在无尽的时空中飘然飞去。极目天涯,浩然无际,纠緾在“悲欢离合”中的我们在此一刻终于与禅师拉开了距离。……
战胜人生忧悲苦恼的禅者安住在光明与喜悦中,但他并非听不到雨声,看不见明月梅花。他的境界当是至为感性优美又至为超然自在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