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的时光
“李老师心里对自己要走,早就有准备。他希望自己有体面地走,不想接受任何医疗照顾。他很早就跟爱人吴老师说好,不插管,不抢救。从某种意义上讲,走得快,没有太长久的痛苦,也算成就了他的传奇”。与李小文是忘年交的一位中科院学者告诉我。他前天中午起一直在李小文住院的解放军306医院,守在李老的病房外,直至他下午两点过离开。只是,谁也没有想到,他会这么突然的离开。
“李老的身体一直很虚弱,但他一直不愿意显出任何弱者的感觉。今年5月份,我带他去浙江、安徽走了一趟。他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好了,但还是坚持要爬黄山”。一位很熟悉李小文的博士后告诉我。“酒还是照样的喝。但早已不像媒体说的那样,一天一斤二锅头。他酒量不算大,常喝,但每次也就是喝一点,思维也非常清晰”。
李小文一直坚持不住院。之前仅在医院看过几次病。“1月8日凌晨4点多,他上厕所摔倒了。就他们老俩口在家,女儿在美国。他们夫妻俩感情一直特别好。有一次一起去成都,在飞机上,他就像个小孩一样躺在吴老师的怀里。吴老师一直在北京和李小文生活在一起,只有女儿在美国生孩子时,她去美国照顾了一段时间。李老喊醒爱人吴老师,‘没有力气’。吴老师花了很大力气,用了很久的时间,才把他拖到床上去。当时都没有想送到医院去。后来是北师大的师生叫来救护车,一起硬把他绑在担架上送到医院的。在救护车上,他还大喊,‘你们绑架我’!他觉得这违背了他的自由意志”。
8号下午5、6点过,遥感界一些他所认可的学者,宫鹏、梁顺林等,到医院探望他。他还努力想坐起来,但医生已经不允许了。9日,李小文在医院发病。一位他的博士后那天在医院探望他。“当时控制住了。但医生说,可能还会出问题。果然,很快就出问题了”。10日中午12点左右,李小文肝动脉大出血。他的一位多年好友12点半赶到医院。“他还在抗拒治疗。医生说做胃镜,找出血点,他坚持不做。学校的系党委书记央求说,‘你这样做我只有辞职了’,‘你毕竟是院士,党都说话了,只有听党的话’。李老这才答应做手术。但却没有救过来。下午两点过,他离开了”。“其实,从某种意义上讲,走得快也许是成全了他。他一直不想折腾他自己。他给我们留下很多快乐,也从来不想让别人感到难过。所以我们都没有特别的难过,他早就有准备,我们也有准备”。
几件小事
去年,李小文穿布鞋的照片在网络流传后,他一时成了媒体报道的热点人物,突然被网络以“扫地僧”称呼。他的一位老朋友看到报道,不满意,打电话去直接问他,“‘扫地僧’是怎么回事?李老难道也想做‘网络红人’”?李小文直率地回答:“我不知道这件事”。但他也心平气和地说,“但这也不是坏事啊,这反映的是大众心目中对一个真正科学家应有的朴素的本质认识”。与他臭味相投,一向很谈得来的一位博士后告诉我:“李老师心里应该还是暗自有点高兴的。他本质上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。但他也清楚,在网络上突然走红的他,其实是一个大众想象中的真科学家的形象——淡泊名利,思想自由,这些科学家本来应该有的品质,被附加到他这个载体上了。这说明,在现在这个浮躁的社会中,这样的人格太不易得,人们也呼唤这样的精神”。
这件事后不久,华为把李小文作为了自己的代言人。有李小文形象的华为广告整版的出现在一些报纸上。他的这位老朋友也专门问过他:“怎么给华为做广告代言了”?李小文回答说:“华为的副总来找过我。这件事我确实点头同意了,但条件是,一分钱代言费也不能给”。接近李小文的人都这样告诉我:“要跟李老师谈钱非常非常难。他对生死、金钱都看得比较淡,他很注重名节,的确有侠客精神”。李小文在科学网的博客上,以“黄老邪“称呼自己。据说,他还曾写过武侠小说。
李小文带过的一位博士后以前组织过“星光小组”和“高光谱地质小组”两个学习小组。李小文经常来参加他们的讨论。“有一次,他拿来一个矿泉水瓶子,让我尝一口里面的液体。我一尝,辣得我舌头跳。他笑嘻嘻的说,这可是70多度的二锅头”。关于李小文爱喝酒的事情,跟他打过交道的人,都有所闻。有一次,他与某部卫星中心的领导共同乘坐高铁出差,说着说着,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一瓶二锅头,喝上了。“他喝酒不是为了排除压力,而是一种对自己的实验,他就是想保持这种豪放。喝酒的习惯,在他下放时,躲在农民的地里喝酒,就已经养成了”。还有一次,两个单位的业务对接会上,李小文是主讲。他走进会议室,东瞅瞅西瞅瞅,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儿,然后就一屁股坐在了最后一排的学生旁听座位上,直到被找不到他的组织人员拎回到主席桌边。在一些实际上是走程序的项目评审会上,作为专家被邀请的李小文,遇到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,干脆就在下面打起了瞌睡。他的逍遥,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愿望
两位与李小文私交很好的遥感界学者告诉我,他们每过一段时间就去李小文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家里去探访他。他的家在师大校园里,“只是两居室的不大房子,估计70来平米”。“我们的学术观点不尽赞同。但李老师跟我们一样,都是没大没小,天性里很像小孩儿的人。在学术方向性问题上,我们也说不同意就不同意,也固执己见,但他丝毫不在意”。他很喜爱的一位学生告诉我,“有时在网上写点啥,他看到了,就打电话来讨论。有一次,我在网上发狠愿,说要推翻遥感界一批老家伙的学说。写了马上又觉得不妥,就想删了。结果还没等删,他的电话就来了,笑嘻嘻地问,‘我是不是这批老家伙中的一个啊’”?
李小文能够以其如此超脱的处事,以如此率直本色的性格处理本应很复杂的院士角色,其在遥感界的人格和风骨,是人所公认的。但他的脱颖而出,也离不开他的卓越才华与极佳的机遇。早在美国留学时,他就因为和导师一起创立了Straher-李小文几何光学学派,而成为国际知名的一流学者。
“中国的遥感技术直到上世纪80年代,都处于一个刚刚起步、几乎空白的阶段。当时是由陈述彭等老一辈学者才把‘遥感’这个概念从西方引入进来的。李小文是陈述彭的学生一辈,陈述彭对他非常赏识。李小文师从杨世仁,杨士仁是童庆禧的同事,两者都是中国遥感界很有分量的前辈。他在中科院期间,时任遥感所所长的徐冠华对李小文的学术能力非常赏识。徐冠华后来正是从遥感所走出来,成为科技部部长的。徐冠华在行政和管理非常得力,带动了遥感所的崛起;他非常清楚,哪些人是真正做学问的,因此对李小文非常支持”。“目前国内外遥感界最重要的这些人,林辉、梁顺林、陈镜明、宫鹏等,除了林辉独立外,其他人相互之间都是师兄弟的关系,相互关系也很好”。 世纪之交,中国的遥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爆发式发展。“美国发送的一颗高光谱遥感卫星数据对外公开了数据;国外民间的传感器也提供了很好的数据。到了2003年,国内科研界已蜂拥着去做高光谱遥感了。也正是在这个机遇期,李小文当选院士是理所当然的”。
“吴师母在通电话时还说,她对李老去世并不是特别悲哀;但还是有一些遗憾,他身后的团队,还有很大的可挖潜力”,一位接近李小文的人士告诉我。成为院士后,李小文除了承接863、973、NASA基础项目这样的大项目,试图获得方向性的突破外,更多的转向了教书育人,身体力行的来影响遥感科学界的人的人格修养与追求。一次聚会上,一位外行问一位李小文很喜爱的忘年交:“你的数学那么好,研究股票一定上手很快”。这位年轻的学者说:“股票?股票没有价值”。“怎么会没有价值呢?”“资本相关的东西没有真正的价值。人类文明才是价值所在”。这位学者告诉我,他和李小文一样觉得,推动人类前进的动力有两个,“好奇心和虚荣心”,“我能探索到大家都不知道的奥秘,就是莫大的满足了。这也是李老对我们的影响”。
原标题:李小文院士二三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