志新的母亲,精明勤快,就是有些傲气,说话尖酸刻薄。有一次,因为一点小事和别人骂架,她没占上风,见媳妇来了,连忙说:“雅兰呀,我被欺负了,你快去把她撕吧了,替老娘出口气。”
知书达礼的雅兰哪里会干这些,反倒劝婆婆回家别在无礼取闹。“真是中看不中吃的货,有什么用啊……”
婆婆大庭广众下让她难堪。雅兰扭头回家了。她很憋屈,跟志新说,要出去打工,她有一个同学卖安利保健品,生意相当火爆,都开了豪车住上高档小区。朋友想请她去做一个区域代理。志新不同意,说:“咱家不需要你出去赚钱,好好在家待着吧。将来咱们也能开汽车,到城里住。”
雅兰说:“我也想做一番事业,自己挣钱花着舒坦,你怎么就不理解呢!我不想被人看不起。”志新说:“你多心呢,谁看不起你了?那都不管用,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宝。”志新是太稀罕她了,她不为之动容。真的没法沟通,对牛弹琴,雅兰心里骂着 ,清楚他的那点小心思,还不是怕她出去变心了,防备着一手呢。更为过分的是,志新居然把她的身份证藏了起来。
雅兰气愤地说对我说:“志新小心眼,只想把我拴住,怕我跟人跑了。我孩子都给你生了怎么会再找别人。”
我觉得他不该这样做,女人毕竟不是男人的附属品。
雅兰又悲哀地说:“我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,现在的生活也做不了主。我连一场恋爱都没谈过,只能把自己当做书里的女主人公了。”
我认为她矫情了,故意说:“你有什么不满足的,志新晚上就回来陪你。别人夫妻一年才能见一面,最多半个月又得出门打工。你瞧外面那些女人都急得嗷嗷叫。”
我的话把她逗乐了。过了一会,她又说:“这样倒清静,两个人若不能一心一意,天天睡一块也没意思。”
我不知道怎么接茬了,可能她对生活的期许太高。多数人不都是循规蹈矩过来的,夫妻又有多少能达到心灵的契合。
雅兰说,她有时候也想一辈子扎根农村,就和志新商量要养猪,当即遭到他的反对。“就你能养猪?别想起一出是一出,拉倒吧,你忒爱干净的人,我可不想老婆身上有猪屎味。”雅兰索性就放弃了所有的打算,一头埋在书里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她说:“不知怎么搞的,打两圈麻将就腻歪了。一拿起书就舍不得放下,好像抽大烟一样有瘾。”
听到这里我想笑,却一下钦佩她了。像她这样的人在农村真的少见,尽量保持一个好形象,平衡着和外界的关系。她真的好累。我肯定做不到。
我对雅兰说:“我个性直,很任性,别人都说我不合群。管他呢,只要自己认为对就行了。曾经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都知道我会写诗,我也喜欢画画。有什么难为情不好意思的,每个人都该有梦想。”
“你比我幸福多了,有疼你的爸妈,几个妹妹也理解你,还能帮助你。希望你以后能发表作品,画作也能卖上大价钱。”这是她对我说的话,是真心的祝福。可是,她却不肯等着分享我的成功,悄无声息的走了。光鲜的表壳下,是脆弱的内核。
图/视觉中国
早几天我们还在一起过,没见她有什么反常迹象。我们各自捧着本小说躺在沙发上看,很享受这种氛围。反倒是我挺不开心,眼泪常不自觉得流下来。陪伴我多年的大黑狗被人射毒针捕了去 ,他们成伙作案,开着面包车专门下乡偷狗偷鸡。把偷来的狗肉送到饭馆牟取暴利。我痛恨丧尽天良的小偷,我也痛恨那些有钱吃狗肉的人。我不敢久待在家里,不敢触碰现实的角落。梦里,我看到黑子向我奔来,对我亲昵……雅兰说她娘家的老母狗下了一窝小狗崽,胖乎乎的很可爱,哪天给我带一只过来……可是她怎么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呢?我心中一阵阵抽搐,翻江倒海般难受。
我极力搜寻着蛛丝马迹。记得她说她不善于应酬,想过简单一点的生活。儿子六岁时剪毛头,她说自家吃顿团圆饭就行了,他们不干,说要把以前随的礼收回来。摆了几桌酒席,还从县里请来了歌舞团表演。吵吵嚷嚷过后,她在家洗刷了两天,累得腰疼。听说婆婆过了年准备过六十寿辰,所有的亲戚都要通知,又是劳民伤财的事。雅兰老说活着没劲,生活没意思,自己像行尸走肉。
我说,人家还羡慕你呢,不用出去打工受罪,没有生活压力。她说她希望和别人换换角色。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,我当时还嘲笑她。
我的印象里她是个慢热型的人,对于喜好厌恶的事,都不会表现得太强烈。但我不知道她这回怎么反弹这么大,似被什么钳制了一样,最后要用死来解决。
人们认为她的自杀毫无道理。夫妻感情好,儿女双全,又不缺钱花。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,太傻了。大家都这么说她。
雅兰人缘好,出殡那天,好多人都为她流了眼泪。雅兰自杀身亡,娘家人并没有刁难婆家,认为是闺女心气高,才死的。还说 , 她死了是她命短,福薄,不要心疼,她就是来讨债的。聪明的妇人,想必是认为有外孙牵扯,以后关系也不能断。加上女婿很孝顺,又那么在乎雅兰,要怪就怪她不争气,不知道好歹。葬礼上,志新哭得很伤心,说从来没有和她吵过架,那天只是口气重了点,和她争执了两句。没想到她能去死。两个孩子很可怜,永远没有了妈妈。葬礼过后,志新的母亲逢人便说:“还有比我们家雅兰更享福的吗?衣来伸手饭来张口。她当家所为,又不挨打受气,怎么还想不开。好个没良心的,把俺家给坑惨了。”
他们实在找不出原因来,就认为媳妇寻短见,可能是家里的风水出了问题。他们请来一个阴阳师,手拿着罗盘在房前屋后转悠,嘴里念念有词,然后跟他们交代了一番。不久,志新请人拆了前面低矮的门楼,重新盖了六米半宽的平房。还有人传言,说什么雅兰被鬼附体了,她做什么都不由自主 。这样的事说得很邪乎,吓得我晚上都不敢出去。她娘家妈妈还把她的生辰八字拿去找算命先生看,结果说是命里就有这一劫,躲也躲不掉。别人给她下的定义,我不知道哪一条接近真相。我希望她能拖个梦给她的家人。
两年后,志新又娶了一个大姑娘,全家过得其乐融融。雅兰留下的痕迹一点看不到了,大约从她女儿的脸上能看到一丝她的影子。
我不知道那天雅兰到底经历了什么,也许吵架只是导火索,她早已厌倦了这个糟糕的尘世。也许雅兰只想做个纯粹通透的人,她不能看着自己的精神河流枯竭……每当我抬头仰望星空,就会想起她。她就像一片云朵,让世人琢磨不透。
作者简介:陈榕,笔名陈希望,1971年生于安徽省宿州,曾经在《辽宁青年》《福建文学》发表作品。
原标题:我们村最有福气的女人自杀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