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5月27日,蔡焦英在地膜覆盖的玉米地里用小铲子把草钩出来,这些草很生猛,除掉又长,所以她一整天都跪在地里想彻底斩草除根。
在甘肃定西白碌、石峡湾山区这样的极贫之地,光秃秃的褐色地表,夏天只有浅浅的绿色,毛毛糙糙地铺满千沟万壑。冬天即使有积雪点缀,有阳光照射,也太过苍凉。
大多35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出去了,涌进城市的建筑工地和工厂。走不出去的是定西老汉,像玉米秆一样矗立,成了一群“混时间”的土老汉。
定西的白碌乡现在只剩下3000多人,乡干部说,我们还在替出去的人守着他们的土地,那些战天斗地的梯田不能让它们就撂荒了,或许走了的人哪天还会回来。
用身体与大地交换
白碌张文清的传奇感,多半是被他那一头一脸杂白的胡子和一顶黑旧瓜皮帽加持出来的。他从73岁起就再没刮过胡子,到腊月就80岁了。
老汉坐在屋里唯一一把靠背椅里,椅子靠近炉子和窗户,不会轻易移动。
炕边坐着的老妇人叫蔡焦英,是张文清的老伴,63岁。她右脚天生不能平放地面,只能像穿了超高的高跟鞋那样一直踮着,走路吃力。她挪到了小板凳上,剥一堆红铜色的洋葱,她的双手也不能完全伸展,嘴帮着手,咬下一片片洋葱皮。
2018年3月4日,张文清和妻子蔡焦英在老屋前,63岁的蔡焦英右手和右腿残疾,并有语言表达障碍。
日常就是这样了。老汉张文清早上六七点起床、喝茶、吃土豆、坐着、喂羊,偶尔会被高大的羝羊顶烂衣服,隔些天他会用大铡刀铡草。干完这些,便独自坐在靠背椅里,看着夕阳。
老妇喂鸡喂狗、下地干活、做晚饭。她会蒸一锅开花馍馍,黯黑的厨房雾气腾腾。老汉拿了搪瓷盆,从大缸里夹出腌萝卜丝和一坨油肉结冻的臊子,在炉火上搅拌加热,再撒点盐。一天就吃两顿,看了新闻联播,外面黑了就睡了。
2018年12月1日,蔡焦英蒸了一锅开花馒头,张文清从大缸里夹出细细的腌萝卜丝和一坨油肉结冻的臊子,在炉火上搅拌加热,再撒点盐,一天就吃两顿。
老汉张文清有个白药瓶,瓶盖上吊着串小玩意,都是被老汉捡起的:鹰的利爪、假的蜜蜡珠、信鸽脚环。
他用报纸卷上药瓶里土黄的烟叶碎渣,做成旱烟卷。“每个月一斤烟一斤茶100块钱。”他开口说,“人老了,混时间,每天混到天黑。不像年轻的时候要吃好喝好穿好有上进心。”
老汉张文清1985年盖了一栋房子,瓦是驴从会宁拉回来的,一个来回40公里,拉了十多天。那是30多年前村里最好看的房子。
2018年6月16日,张文清和妻子蔡焦英在老屋前吃晚饭,张文清说,这房子30多年前是村里最好看的房子了,“85年盖起的,用驴从会宁那地方把瓦拉来,一个来回40公里,拉了十多天”。
“年轻的时候他走路定西一个来回就一天。”老妇说,“那时候没吃的没喝的,就到处贩东西。”回来时爬定西的火车,开到巉口过桥就跳下来上山。
但现在不出门了,连乡里看戏也不去。“不去。看戏站不住,也坐不住,不方便就不去了。”老汉张文清说。
弟弟张文徳从一里地外的庙里来帮大哥背玉米秆。收割下来的玉米秆斜靠在田埂上。张文德单腿跪地一只手拽着绳子扣到肩膀上,另一只手撑在地上,吃力地缓慢爬起。
2018年12月1日,张文德从庙里回来帮大哥张文清背玉米秆,张文德单腿跪地一只手拽着绳子扣到肩膀上,另一只手撑在地上,整个人吃力地缓慢爬起来。
他今年77岁,一辈子没结过婚,没家没业,大个子佝偻着,爱大笑,经常露出掉得差不多了的焦牙,像一棵压弯了腰的向日葵,熟得已经掉下瓜子的那种。
张文德现在的“职业”是看庙,在庙里住了27年,靠村民捐助生活。在此之前他是个牧羊人,喜欢放着羊唱着歌,像个武林高手抡起两三米长的皮鞭,把土地砸得啪啪作响尘土飞杨。他这手绝活,现在只用来帮大嫂哄赶玉米地里的野鸡。
2018年6月17日,张文清拿着放羊的响鞭在豌豆地里驱赶破坏庄稼的野鸡。
庙在拽碾村的回龙山上,叫宝林寺,2018年6月17日庙里请神三天,旌旗飘飘热闹非凡。
这几天,张文德在庙里只看看香火、清扫一下抬神用的轿子;张文清则在家里哪也没去,他说“神唱戏唱,都是惹人的地方”。神唱就是念经,戏唱就是唱戏,跪拜的男人队伍沿着山脊长蛇摆尾了几百米。
观音要从会宁著名的铁木山庙会请来。客神观音此行的目的是跟五位方神(本地庙里的神)开会,共商拽碾村大事,安排一年村里的人与事,保佑风调雨顺诸如此类。
2018年6月18日,道士、阴阳们(一种能通阴间阳间的灵媒,不光替神说话,还会替鬼说话)和村民抬着神用的轿子,到一公里开外的山路上请观音。客神观音此行的目的是跟五位方神(本地庙里的神)开会,共商拽碾村大事,安排一年村里的人与事。
“人老了,吃着阳间的饭,操着阴间的心。”兄弟俩抽着烟,吞云吐雾。
“政府的各种补助够用吗?”
“签过很多字,见了1000块钱。”张文清白胡子一翘。
“给打卡里了?”
“没有没有。”
而白碌乡段乡长表示,按照定西市精准扶贫政策解读,一类低保每人每月292元,张文清夫妻每年低保费7008元全部发放到位,卡由他们儿媳妇保存。张文清所说的1000元现金是指政府发放的地膜种子等补贴。
“他生气就抽烟,高兴就喂羊。”蔡焦英说。
“不生气,不生气。”张文清慢慢闭上眼睛,头往后仰。
“今年4个羊卖了3000块钱。”他张开眼,眼神严肃。没有了祖先的荣耀、现在的农耕秩序、子孙将来的兴旺所构成的内部“情感共同体”,乡土空间的生存内容已不复以往,越来越像“自然经济单元”,“外人”不能完全令农民依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