怡婷在大学开学前,和伊纹姊姊相约出来。伊纹姊姊远远看见她,就从露天咖啡座站起身来挥手。伊纹姊姊穿着黑地白点子的洋装,好像随手一指,就会指出星座,伊纹姊姊就是这样,全身都是星座。她们美丽,坚强,勇敢的伊纹姊姊。
伊纹姊姊今天坐在那里,阳光被叶子筛下来,在她露出来的白手臂上也跟星星一样,一闪一闪的。伊纹跟怡婷说:「怡婷,妳才十八岁,妳有选择,妳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,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,假装思琪从不存在,假装妳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,钢琴,从未有另一个人与妳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,妳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,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,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,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,妳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,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。但是妳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,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,从妳们出生相处的时光,到妳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。妳要替思琪上大学,唸研究所,谈恋爱,结婚,生小孩,也许会被退学,也许会离婚,也许会死胎,但是,思琪连那种最庸俗、呆钝、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。妳懂吗?妳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,思绪,感情,感觉,记忆与幻想,她的爱,讨厌,恐惧,失重,荒芜,柔情和欲望,妳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,妳可以变成思琪,然后,替她活下去,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。」怡婷点点头。伊纹顺顺头发,接着说:「妳可以把一切写下来,但是,写,不是为了救赎,不是升华,不是净化。虽然妳才十八岁,虽然妳有选择,但是如果妳永远感到愤怒,那不是妳不够仁慈,不够善良,不富同理心,什么人都有点理由,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、社会学上的理由,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。妳有选择──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──妳可以放下,跨出去,走出来,但是妳也可以牢牢记着,不是妳不宽容,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。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,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,可是,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,象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──比如我──接受了这一切。怡婷,我请妳永远不要否认妳是幸存者,妳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。每次去找思琪,唸书给她听,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,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──尿失禁,这时候我就会想,思琪,她真的爱过,她的爱只是失禁了。忍耐不是美德,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,生气才是美德。怡婷,妳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,妳想想,能看到妳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,他们不用接触,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。」
伊纹站起来,说,敬苑来接我了。怡婷问她:「姊姊,妳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吗?」伊纹提包包的右手无名指有以前戒指的晒痕。怡婷以为伊纹姊姊已经够白了,没想她以前还要白。伊纹说:「没办法的,我们都没办法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,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。」怡婷又点点头。伊纹突然一瞬间红了鼻头掉下眼泪:「怡婷,其实我很害怕,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幸福,但是经过那个幸福之后我会马上想到思琪。如果有哪怕是一丁点幸福,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没有两样?真的好难,妳知道吗?爱思琪的意思几乎就等于不去爱敬苑。我也不想他守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就老死了。」